月牙弯弯

    <小说>朱玉富

 

    刚刚刑满释放的柳成林，突然获得了二妞姑娘的爱情。这对李家洼那些年轻的后生们来说，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有谁不知二妞是这山旯旮里的一只金凤凰，不但人长得俊，而且还是县城职专的高材生，有多少年轻的后生追求过她，但都没得到她的满意，这忽从天降的美事，对柳成林来说，心里像灌了蜜一样的甜，但静下心来一想，柳成林的心里像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虽然几天来，他被二妞那火辣辣的眼神搅得彻夜不宁，但等那疯狂的热望过后，不得不去深思熟虑。有时他又嘲笑起自己来。

 

    “柳成林呀，柳成林，你是不是太天真了？”他对自己获得的爱情，产生了怀疑。但事情的发展是不容他怀疑的。现在二妞姑娘那封灼人的书信就摆在他的面前，当他用激动而又发颤的手急切地打开那封信，读着一行行娟秀清丽的字迹时，他被深深地感动了，他仿佛看到二妞姑娘那美丽的芳容正对他倾诉着她的渴慕，她的期盼，他的爱怜。那情真意切的话语像汨汨涌动的清泉，滋润着他那干涸的心田。读着读着，他两眼模糊了，整个的心灵陶醉在一片幸福的汪洋中，但不久他就从感情的浪涛中清醒过来，重又回到了无情的现实中，柳成林并不是那种得意忘形的人。饱经患难的人生经历砥历了他坚强的性格，使他养成了遇事冷静、沉着的习惯。他明白自己的处境，同时，他也明白了一个沉醉于初恋热潮中的少女那颗纯真痴情的芳心，一旦燃烧起来，就会发展成不可遏制的火焰，在这个时候拒绝她，可能会带来无法挽回的后果。

 

    “我必须唤醒她的理智，让她知道我现在清贫的家境。”

 

    “我会把她当妹妹看待，为了那颗纯真的心，我宁愿献出生命，但要她嫁给我，这不可能，我不能践踏她的青春。”

 

    柳成林在心中发着誓言，他决定晚饭后向二妞开诚布公地谈谈，让二妞彻底了解他现在的处境，以便做出理智的抉择。

 

    其实，人家二妞姑娘何尝不了解他。要不人家怎么会把那份少女的纯情和那颗温柔无私的心呈现给他？二妞说：“俺不图他的富有和嫌他的贫穷，俺看中的是他的憨厚、正直、诚实，这些要比黄金还珍贵，还富有”听，多甜、多脆！可二妞爹听到这话，气就不打一处来。

 

    “你这个贱丫头，俺白供你读了十几年的书，你在县城念书那阵子，俺和你娘省吃俭用供你念书，实指望你用功读书，跳出这山旮旯，别再象你春英姐那样过一辈子穷日子，围一辈子锅台转，后来你考上中专，俺与你娘终于了却一桩心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坐过牢的人！”

 

    “爹！______”二妞嗔怒地望着爹。

 

    “俺不是你爹”，二妞爹气休休地说道。“爹，俺理解你的心。”二妞温柔地劝慰着她爹。“理解俺的心，就和成林那小子一刀两断！”二妞爹硬生生地说道。“爹，人家成林家可是对咱有恩德的人，那年咱家失火后，家里穷得叮当响，整天吃糠团团，那时我还小，直吃得胀肚子，是人家柳大娘把省吃俭用的玉米面一次次给咱送来，要不是柳大娘家的周济，我早就让野菜撑死了。俺娘不就是从那时起留下了病根，直到现在也没治好吗？”

 

    “还有那一年发大水，为了打捞被洪水冲走的西瓜，俺被冲到瓜地旁的排水沟里，要不是人家成林哥拼死相救，还有你今天的妞吗？俺被救上来了，可成林哥却被洪水灌饱了肚子，你和俺柳大伯把他放在牛背上倒了半天水，才活过来，那时，你常对俺说，妞儿呀，这辈子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成林哥！”二妞说着，两眼早就噙满了泪花。______“后来，柳大伯，柳大娘死得早，撇下成林哥无依无靠，跟东家吃一顿，西家吃一顿，那个可怜样，可咱对人家并没有特殊照顾，更不用说报答人家的恩德了！”“唉，妞儿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柳家对咱的大恩大德，爹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可婚姻大事可不是儿戏呀，爹我咋不放在心上？从前柳成林是个好苗子，这我当然知道，可他后来变坏了，坐了牢，比受到政府的教育，可现在李家洼村谁相信他变好了呢？再说你一个黄花闺女，跟一个劳改过的人相好，你知道人家背后怎么嘀咕咱?再说报答的方式很多，咱就没有别的报答的方式？”

 

    二妞接过爹手中的烟袋，一边往烟锅中装着烟沫，一边说道：“爹，你咋还用老眼光看问题，柳成林可真是变好了呀，再说坐过牢的人，就都那么坏？前几天，俺在咱县报上看到他写的文章呢？现在又在写电影剧本，听说有家电影制片厂的导演看中了他的剧本哩。”二妞兴奋地说着：“爹，你喜欢不喜欢《喜盈门》？”

 

    “咋不喜欢？”老头子翘起大拇指称道：“那是演得咱庄稼人的真事哩！”二妞趁势对爹说：“就是拍《喜盈门》的那个导演看中了成林哥的剧本，听说要到咱这山沟里来拍电影呢？”

 

    “瞎胡说，别听成林这小子胡扯，他坐了几年牢，学了不少骗人的把术，现在竟妄想上电影亮像，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爹，你咋小瞧人家？”二妞翘着嘴说道：“昨儿在县城工作的俺二姨家小兰还对俺说‘你们村柳成林可真有两下子，居然把上海电影制片厂的大导演搬到咱这小县城来了，小兰姐可没有撒谎呀！”

 

    二妞爹听了，半信半疑，却也禁不住自言自语道：“难道这小子还真有两下子？坐了几年牢，还坐出样来了！”

 

    “柳成林就有这个能耐，俺就喜欢成林哥这个魄力，成林是好样的！”

 

    对于女儿这种半是抗议，半是自信的回答，二妞爹没有作声，叼着那旱烟斗有滋有味地吸着，默默地品味着女儿这番话的份量，的确柳成林还是从前那个正直、诚实的柳成林，他没有变坏，如果说他有变化的话，那也只是他的思想，在经历了一次沉重的打击后，在饱尝了世态炎凉的辛酸中，愈发成熟起来，他是一颗浸泡在苦水中的苦果。他有过幸福的童年，却经历了苦涩的青春，十五岁那年，他的父母先后去世，他不得不中途辍学，他有较好的天资，在刚入初中的第一个学期，就以一篇《故乡的小溪》夺得了全县中学生作文竞赛的第一名，他有宏伟的志向，他要在高中毕业后报考一所文学院，尔后当一名作家，可是无情的现实，击碎了他彩色的梦幻。

 

    十七岁，多么令人迷醉的年华，十七岁应该是在琅琅的读书声和欢乐的歌声中度过，应该是在母亲温慈目光和老师和蔼的垂询中度过，可十七岁的他却加入了“农业学大寨”的改河造地大会战中，白天，他和成人干一样重的活，夜里，他和村民睡一样潮湿的窝棚。艰苦的劳动，恶劣的环境，使他本来就瘦小的身体，一天天衰弱下去，最后终于病倒在了窝棚。对于一个失去双亲的孩子来说，这其中的辛酸只有他体会得最深。在那苦难的岁月，他曾想到了死。但对生命的眷恋，对生活的挚爱，使他摆脱了一切消沉思想的桎梏，在乡亲们的照顾下，他恢复了健康。柳成林这个倔犟的少年，没有沉沦！生活的磨难，使他的思想过早地成熟起来，面对李家洼贫穷的现状，他拿起了忧愁的笔，他要用写文章在他十八岁的青春里唱出最动人的音符。他走上勤奋自学的之路。

 

    李家洼村一天天的变化，他敏感的思想也感受到了潜在的厄运。为改河造田，大片的树木被砍伐，就连刚栽上的小树也不能幸免。生态平衡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夏天一到洪水泛滥成灾，会战成果变成了河床。冬天，全村老少男女又投入改河造田的战斗，年复一年李家洼人像羸瘦的牛，挤干了奶，全村一百多户人家，每年要靠吃国家的救济过日子，乡亲们的穷困啃噬着他的心，他要呼吁，用舆论的力量来制止这种天理运动。但在那个疯狂的年代，口号掩盖着一切，由于他的一篇稿子不合“实际”与大好形势背道而驰，因而被冠以“反动派”遭到了批判。他成了全县“闻名”的反面典型，可他倔犟的性格就不服这个理，在一次批斗会上，他和那位腆着大肚子训斥人的管理区书记据理力争，被人家揍得头破血流，他忍无可忍，对准那个大肚子一头撞了上去。就这样，他惹下了塌天大祸。从此，他生命的旅程里那一段最灿烂最迷人的年华暗淡了。

 

    一位哲人说，丰富的阅历是世界上最珍贵的财富，这是对柳成林的最好写照，苦难的人生经历，使他过早地成熟起来，苦难磨练了他坚强的性格。是那个时代毁灭了他七彩的梦，几年的刑期，使他原来单纯幼稚的人生观日臻完美起来，他更加懂得了自尊、自重、自爱，懂得了理解与关心他人。他有一颗温柔的心，有一个成熟的思想。

 

    他变了，变得更加成熟，更加稳健。------

 

    月光笼罩了沉睡的世界。柳成林沿着河堤来到那棵蓊蓊郁郁的老歪脖柳树下，今晚他要与二妞彻底地谈谈。

 

    二妞还没有来。他沿着河堤慢慢走着。那些当年大会战时幸存的小树，如今已长成参天大树。李家洼毕竟走出了那个困惑的年代，但李家洼人还并没有真正摆脱贫穷的羁绊。李家洼要走上富裕的愿望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会变为现实。因为柳成林的心里已绘制了一幅美好的蓝图。西双山栽种的千亩苹果树，虎头坡千亩冬枣，还有村内村外十几处的废弃池塘，仿佛已挂满了累累硕果，肥嫩的鱼儿在池塘中翻跳------

 

    他沉浸在欢乐的遐想中------

 

    “成林哥！”一声怯怯而温柔的声音从柳林中传来，“成林哥，俺在这等你呢，你从河边走过来，俺就看到你了，俺看你望着河水出神，俺就知道你在想心事，你想李家洼啥时候才能走上致富路，你说是吧？！”二妞直视着柳成林，清纯的眼睛在月夜中闪着灿烂的光彩。

 

    柳成林被二妞姑娘温柔细腻的性格深深地感动了，但理智使他和二妞姑娘仍然保持着距离。

 

    “成林哥------“

 

    二妞静静地望着他。那热烈而温柔的目光就要冲破他理智的防线，他立即转过身去，沉着地说道：“二妞，我今天约你出来，是想和你彻底地谈谈，让你了解我，咱俩从年龄上说，我大你十几岁，可以做你的叔叔，我会把你当成亲妹妹看待，你才十八岁，以后的路还长着，你应该有属于你这个年华的幸福和追求。二妞，我不能践踏你的青春和幸福！”

 

    “成林哥，俺知道你嫌弃俺，才找出种种理由来拒绝俺。”

 

    “二妞，我没有这个资格，我现在一无所有，而且我------”没等成林把话说完，二妞捂住了他的嘴，“俺不许你这样说，俺什么都知道，俺理解你，你不理解俺！”二妞伤心地背过身去，接着说：“在你服刑的那些日子，俺整天打听你的消息，听村长说，你在里边表现积极多次受到奖励，还立了功，政府给你减了刑。后来俺在省报上看到了你的文章。从那时起，发誓等着你，俺知道你不是那种自暴自弃的人，俺了解你的秉性。现在你回来了，却要拒绝人家的一片诚心。”二妞说着竞委屈地抽噎起来，成林被弄得不知所措，连忙劝慰着她。

 

    “二妞，好妹妹，快别这样。”“俺知道你嫌弃俺，你心狠！”二妞委屈地哭诉着。“不，二妞，我决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个意思？俺问你，你喜欢俺不？”“喜欢。”成林终于道出了他的心声。二妞抹干了眼泪，闪着两只清纯美丽的眼睛望着柳成林。柳成林知道，现在他无论用什么方法也不能拒绝二妞姑娘对他的纯真和炽热的爱情。他也不愿再伤害二妞那颗温柔的芳心。从今天起，他要像珍视自己的生命一样去爱她，保护她，他要做她忠诚的守护者。

 

    “成林哥！------”二妞甜甜的声音撞击着他的耳膜，清纯的眼睛里隐含着羞涩。二妞突然扑进成林的怀中，两手紧紧搂着她的脖颈。喃喃地说：“成林哥，俺喜欢你！就------喜欢------你。”

 

    月亮部羞答答地躲进了云层，似乎连她也不愿窥探人间这动人的一幕。小河的流水在潺潺地喧哗着，空气也被雾霭凝聚，整个柳树林沉醉在一片温柔的宁静中。

 

    夏日的李家洼在甜甜的梦中睡傻。

 

    作者：朱玉富，山东济南钢城区